小暑时节的阳光炙烤着省第一食品厂斑驳的苏式门楼,陈志远站在"大干四化"的褪色标语下,松了松的确良衬衫的领口。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,楚明月从那辆军绿色边三轮跳下来,设计师今天罕见地穿了条墨绿连衣裙,发间别的钢笔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
"他们提前半小时开会了。"她压低声音递过文件夹,"刚打听到是赵家牵的线。"
文件里那份《联营可行性报告》墨迹未干,最后一页的签字栏已经按着红手印——这种效率在国营老厂堪称奇迹。陈志远扫了眼参会名单,在"特邀顾问"处看到个熟悉的名字:马卫国。正是碧涛矿泉水厂那个挂名法人,赵明辉的表哥。
会议室里的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热浪。椭圆桌首端坐着个方脸男人,灰白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,胸前的"先进工作者"徽章擦得锃亮。厂长周振邦的目光越过老花镜打量来客,手边搪瓷缸里的茶叶梗沉浮不定。
"乡镇企业要兼并我们?"老头子的笑声像砂纸摩擦,"小伙子,我们厂光荣历史比你父亲年纪都大!"
墙上的荣誉证书确实令人肃然起敬:1959年全国食品评比金奖,1963年出口创汇先进单位,1978年科学大会奖...但最新的一张停留在1980年,玻璃框里还粘着蛛网。
"不是兼并。"陈志远展开楚明月准备的方案,"技术入股。"他特意用了这个刚刚出现在政策文件里的新词。
方案书翻到第三页时,会议室突然断电。在众人的抱怨声中,周振邦划亮火柴点上蜡烛——这个老派举动暴露了真相:火柴盒印着"县酱菜厂赠",正是赵家的产业。
烛光摇曳中,方案上的数据依然震撼:联营后老厂产能可提升300%,职工工资翻番。但财务科长突然拍桌:"设备折旧怎么算?我们这些进口机器..."
"德国克虏伯1937年产的。"张建军不知何时溜进了设备科,此刻正举着个锈蚀的齿轮,"主轴磨损0.3毫米,早该报废了。"
工程师的话像捅了马蜂窝。老技术员们涨红着脸争辩,有人甚至掏出了发黄的操作手册。混乱中,陈志远注意到周振邦悄悄将方案塞进了公文包。
厂区参观更像场时空穿越。五十年代的标语下,工人们用民国时期的设备生产着八十年代的产品。包装车间里,几个女工正在手工贴标签,其中一位的动作格外娴熟——她右手的残疾小指,是十年前事故留下的。
"厂里三十年以上工龄的占六成。"工会主席语气复杂,"最困难时也没裁过人。"
这句话击中了陈志远。前世此时,他正因国企改制下岗,在赵明辉的仓库当临时工。眼前这些灰蓝工装上的补丁,突然与记忆重叠。
午餐在职工食堂进行。陈志远端着铝饭盒排队时,听见身后两个老工人小声嘀咕:"听说乡镇企业都搞计件工资...那咱这些老骨头..."
"老师傅。"陈志远突然转身,"您觉得流水线哪个环节最该改进?"
老工人惊得饭勺掉在地上。三十年来,第一次有领导问他的意见。
下午的辩论在蒸笼般的会议室继续。当周振邦强调"社会主义优越性"时,楚明月突然投影出两组照片:左边是红星集团的现代化车间,右边是老厂漏雨的仓库。强烈的视觉对比让在场所有人沉默。
"我们可以保留全部职工。"陈志远放出杀手锏,"但必须竞争上岗。"
这句话像颗炸弹。工会代表刚要反对,财务科长却突然插话:"账上只够发三个月工资了..."他掏出的报表显示,老厂靠银行贷款才没停发退休金。
谈判僵持到第七天,转机意外降临。省报突然刊登《老厂新路》的报道,配图竟是周振邦深夜研读红星方案的背影。照片上周厂长的老花镜反射着方案标题,恰好露出"保障职工权益"的关键条款。
"周雅的手笔。"楚明月在电话里偷笑,"她跟踪拍摄一周了。"
报道引发的连锁反应超乎预期。第二天清晨,上百退休工人堵在厂门口,举着"我们要吃饭"的横幅。人群最前排,那个残疾女工捧着泛黄的奖状,奖状上"1978年技术标兵"的字迹依然清晰。
暴雨突如其来。陈志远冲进雨幕扶起被挤倒的老工人,雨水冲刷着老人胸前的军功章。这一刻他终于明白,这些看似顽固的老国企人,骨子里依然是当年那个"工人阶级领导一切"时代的主人翁。
"我签字。"浑身湿透的周振邦在办公室堵住陈志远,"但有个条件——"老厂长颤抖的手指指向窗外,"先修屋顶,女工车间漏雨三年了。"
联营签约仪式在省礼堂举行。镁光灯下,周振邦换上了压箱底的中山装,陈志远则罕见地系了领带。当两份合同文本交换时,记者们争相拍摄这历史性握手——国营大厂首次向乡镇企业敞开大门。
改组过程比预想顺利。张建军带着徒弟们改造老旧设备时,几个退休老技工主动来帮忙。工程师起初担心代沟,直到看见老师傅用绣花针修好了精密仪表——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练就的绝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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