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半,成华大道的梧桐叶上还凝着露水,老陈已经踩着永久牌自行车穿过八里庄的铁路道口了。链条吱呀作响,惊飞了铁轨边啄食的麻雀,它们扑棱棱掠过红砖墙——那墙是红光厂的老围墙,砖缝里还嵌着"1958"的字样,是当年建厂时工人用钢钎凿下的印记。墙头上的野蔷薇正把花瓣舒展开来,沾着昨夜啤酒摊泼洒的泡沫,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,像极了厂里老档案里泛黄的奖状。
一、信箱厂的荣光
老陈的修车铺开在二仙桥路与圣灯路的夹角,铁皮棚子上爬满了牵牛花,门牌是手写的"陈师修车",字迹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,倒像极了他年轻时在红光厂写的黑板报标题。铺子门口总摆着个小马扎,街坊邻居路过时,会坐下来抽支烟,说些厂里的旧事。
"那时候谁要是能进773厂,提亲的能把门槛踏破!"说这话的是李大爷,退休前是无缝钢管厂的锻工,手上的老茧比核桃还硬。他说的773厂,就是红光电子管厂的代号——那些年东郊的保密厂都有三个名字,对外是信箱号,对内是代号,正式全称反倒少有人叫。李大爷年轻时托了三姑六婆的关系想去红光厂当学徒,最后还是因为"成分"不够硬被刷了下来,这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。
红光厂的神秘从信封上就能看出来。我小时候帮父亲寄信,地址栏必须写"成都106信箱3分箱",若是胆敢写上"红光电子管厂",十有八九会被退回来,信封上盖着个鲜红的"查无此单位"。父亲总摸着我的头说:"这是国家的秘密,咱们要守规矩。"后来才知道,厂里连工人工资里都藏着秘密——每月多加的五块钱保密费,领钱时要单独签字,谁要是对外说漏了嘴,轻则记过,重则开除。
那时的红光厂是东郊的"小王国"。厂里有自己的幼儿园,阿姨们都穿着蓝色工装,教孩子们唱《东方红》;有职工大学,父亲就在那里学的电子技术,课本上还印着"内部资料,严禁外传";甚至有自己的医院,母亲生我的时候就在厂里医院,据说接生的医生是从上海调来的专家。最让人眼红的是家属区的苏式红楼,三层砖楼带着厨房卫生间,抽水马桶的拉绳一拽,"哗啦"一声,惊得隔壁平房的王婆婆直咂舌——她家那时还在用"桶子",每天早上等着农民来"倒桶子"。
张嬢嬢当年是厂里的打字员,她总说1965年更名那天最热闹。"全厂职工在广场集合,听厂长宣读文件,把'成都电子管厂'改成'国营红光电子管厂',红布一揭,鞭炮响得震耳朵!"她边说边比划,手指在空中划出红布揭开的弧线,"那天食堂杀了两头猪,每个职工发了二两白酒,连家属区的小孩都分到了水果糖。"
厂里的俱乐部是最热闹的地方。每到周末,露天电影的白色幕布一挂,全家属区的人都搬着小板凳来占位。放《地道战》那天,我挤在第一排,被鬼子的台词吓得钻到父亲怀里,他却笑得直拍大腿:"傻小子,这都是厂里宣传队演的!"后来才知道,那些"鬼子"都是车间里的老师傅,白天在车床前挥汗如雨,晚上在舞台上装腔作势,卸妆时脸上的油彩都混着机油。
澡堂的蒸汽里藏着多少笑声啊。男人们下班后揣着肥皂盒往澡堂冲,热水管"哗哗"地淌,搓澡声、谈笑声混在一起,比车间的机器声还热闹。王师傅总爱占最里面的喷头,边搓澡边讲他年轻时的事:"苏联专家教我们磨刀具,先用粗砂轮开刃,再用细油石抛光,就像咱们洗澡,先冲净泥垢,再打肥皂......"他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泼来的一捧热水打断,澡堂里顿时炸开了锅,水花溅在瓷砖上,映出一片模糊的笑脸。
二、车间里的星辰
红光厂的车间是我童年的迷宫。父亲带我去上班时,要先在门卫室登记,挂着"访客"牌穿过三道铁门,每道门前都有解放军叔叔站岗,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。车间里永远飘着一股奇怪的味道,像酒精混着松香,父亲说那是电子管的"气息"。
显像管车间是最神秘的地方。隔着厚厚的玻璃窗,能看见穿白大褂的工人戴着口罩手套,在亮得晃眼的灯光下操作。父亲说那是10万级洁净室,地上的水磨石能照见人影,连走路都要轻手轻脚。有次我忍不住碰了下玻璃窗,被巡逻的安全员看见了,父亲赶紧拉着我道歉,回来后严肃地说:"这里的玻璃比黄金还贵,划一道痕,咱们半年工资都赔不起。"
厂里的设备都是宝贝。1959年仿制苏联的示波管生产线投产那天,全厂放假半天。王师傅是那条线的组长,总爱跟我讲他当年的荣耀:"第一只示波管亮起来的时候,蓝幽幽的光把车间照得跟白天一样,厂长握着我的手,眼泪都下来了——那是咱们自己造的第一只精密电子管啊!"后来我在东郊记忆的陈列馆里,真见到了那种示波管,玻璃壳上还留着淡淡的指痕,像谁当年小心翼翼抚摸过的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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