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暮色浸染锦江两岸,成都锦里古街的茶肆里总会飘出三弦与竹节板的叮咚声响。穿蓝布衫的老艺人轻捻琵琶,舌尖卷起一串珠落玉盘般的唱腔:"正月里来是新春,姐儿楼上绣麒麟......"这流淌了数百年的旋律,便是被称为"中国曲艺活化石"的四川清音。从明清俗曲到当代非遗,它用丝弦与歌喉编织着巴蜀文化的精魂,在岁月长河中化作一曲永不褪色的蜀地心谣。
一、曲牌里的历史经纬:从明清俗曲到民国绝唱
四川清音的基因可追溯至明代中期的"时尚小令"。据《蜀故》记载,明万历年间,苏杭一带的时调随着商帮入蜀,与川渝地区的竹枝词、秧歌小调交融,在成都、重庆的勾栏瓦舍间孕育出最初的"唱小曲"形式。彼时的艺人肩挎月琴,走街串巷演唱《寄生草》《跌落金钱》等曲牌,唱词多为市井趣闻,唱腔带着吴音与川腔的奇妙混搭。
真正让清音形成独立曲种的,是清代中叶的"月琴调"革新。乾隆年间,川北艺人李老幺将北方鼓词的板式融入四川民歌,创造出"一字板二流板"等节奏体系,并确立以月琴、琵琶为主奏乐器的伴奏格局。现存最早的清音唱本《小尼姑下山》,其工尺谱记谱显示,当时的唱腔已具备"起承转合"的四段式结构,与现代清音的"越调"体系一脉相承。
民国时期是四川清音的黄金年代。1930年代的成都春熙路,"清音茶社"多达二十余家,其中尤以"锦春茶社"的演出最为轰动。艺人杨云凤首创"站唱"形式,一改传统坐唱的呆板,配合折扇、手帕的身段表演,将《昭君出塞》演绎得荡气回肠。据老照片记载,她表演时台前常摆满观众赠送的银盾、锦旗,一曲《秋江》唱罢,台下银元铜钱如雨点般抛上台——这并非夸张,当时《新新新闻》曾记载:"杨师唱腔可裂金石,闻者莫不如痴如醉,竟有掷金镯以表倾倒者。"
抗战时期的清音更添家国情怀。1938年,艺人李月秋在重庆国泰大戏院首唱《芦沟枪声》,用"反西皮"唱腔将"九一八"事变的悲愤融入旋律,当唱到"东三省呀遭沦亡,父老兄妹受遭殃"时,台下观众哭声一片,连巡逻的宪兵都摘下军帽默立。这种将时事入曲的传统,让清音从市井娱乐升华为民族记忆的载体。
二、声腔里的蜀地密码:从曲牌体系到表演美学
四川清音的声腔体系犹如一座精妙的音乐迷宫。其核心曲牌"越调"源自明清俗曲《越调小桃红》,经数代艺人打磨,形成"越头-越背-越尾"的三段式结构。在《小放风筝》中,"三月里来是清明"的越头句用明亮的徵调式起腔,到"姐儿房中巧梳妆"的越背部分突转羽调式,尾句"手拿风筝走出房"又回归徵调,这种调式游移恰似蜀地山水的峰回路转。
比曲牌更精妙的是"哈哈腔"的运用。这一标志性唱腔由李月秋首创,在《布谷鸟儿咕咕叫》中,她唱"咕咕叫"时,舌尖快速颤动发出"哈哈"的颤音,模拟布谷鸟的啼鸣,同时头腔共鸣让音色如水晶般透亮。据声乐专家分析,这种唱腔需同时控制声带闭合度、气息流速和软腭位置,堪称声乐表演的"技术活",如今能完美驾驭者已不足十人。
伴奏乐器的搭配暗藏巴蜀智慧。主奏乐器月琴的形制独特——琴杆短而宽,音箱呈八角形,蒙以梧桐木皮,弹奏时音色清脆如竹笛。而伴奏的檀板采用四川楠竹制成,艺人敲击时讲究"三轻一重",重拍落在眼板(弱拍),这种反常规的节奏处理,恰与川江号子的韵律暗合。在表演《秋江》时,乐师用月琴弹拨出流水般的三连音,板鼓则以"密雨打荷"的鼓点模拟船桨击水,听众闭目便能想见青衣江上行船的意境。
表演程式中的"手眼身法步"更充满生活质感。演《绣荷包》时,艺人右手执帕作绣花状,手腕翻转如蝴蝶穿花;唱《摘海棠》时,眼神随虚拟的花枝流转,脚步走"碎步"模拟穿花拂柳。这些身段并非凭空创造,而是源自川渝妇女的日常劳作——川西坝子的绣娘穿针引线时,手腕便有这般灵动;川南丘陵的采桑女穿梭林间,步态正似清音里的"云步"。
三、艺人口中的薪火相传:从李月秋到新生代
说起四川清音,绕不开"清音皇后"李月秋的传奇人生。1925年,她生于成都北郊农家,十岁被卖入戏班学唱清音,因嗓音过于尖细遭师父打骂:"公鸭嗓子还想唱戏?"倔强的小姑娘躲在柴房偷偷练唱,用竹筒灌水模仿鼻腔共鸣,终在十四岁时凭《昭君出塞》崭露头角。1952年,她带着新编的《布谷鸟儿咕咕叫》参加全国民间音乐舞蹈汇演,那声穿云裂石的"哈哈腔"让周总理当场赞叹:"这是四川的金嗓子!"
老艺人周玉衡至今记得李月秋的教学场景。"她教我们唱《六月六》,为了让我们体会'太阳大如炉'的灼热感,竟带着我们在三伏天的晒坝里练唱。汗水湿透了蓝布衫,她却笑着说:'嗓子要经得住烤,才能唱出火辣辣的川味。'"这种严苛的传承,让李派唱腔的精髓得以保留——如今在成都锦江区文化馆的录音室里,还保存着她1982年录制的《蜀绣姑娘》,其中"银针穿彩线"一句的波音处理,仍是后辈艺人难以超越的范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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