登闻鼓院审讯室,炭火燎尽,暗室骤冷如坠冰窟。
潘令宁只能双手抱膝,蜷缩在墙角,伏颈埋头藏入弯臂当中,企图汲取微不可察的温暖。
今日正旦,本该例休,登闻鼓院唯余两名皂吏值守,她敲了鼓之后,李判官满脸怨怼从大庆殿朝会抽身而来,许是错过了皇帝赏赉,对着她时一脸黑如墨,一番问询,得知是惊天要事,也不得闲了,好一番忙碌,挨过午时,朝会已散去,因为她还监押在此,他们也不敢把家还,便往公厨用膳,再无人搭理她。
炭火是今晨点燃的,唯有几块,燃尽便无人添拾,室外大雪纷飞,潘令宁冷得直哆嗦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恍若等了一甲子,身体已趋僵硬,终于听闻铁铸牢锁开启的清越声响。
她茫然中抬头,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,连忙起身。却因僵硬的躯体,麻木的手脚,以及压疼的颈椎险些摔倒,只能踉跄扶着墙壁。
“阿蛮,是你!”然而躯体的不适,抑制不住她喜上眉梢。
阿蛮穿着皇城司的玄黑劲装,外罩风帽莲蓬衣,面冷如刃,声音亦是毫无感情:“某奉大官何都知之名,提审你入宫面圣!”
“陛下听闻了我的鼓声?阿蛮你看,只要不放弃,总有法子面到圣人!”万般艰辛,她差点喜极而泣。
阿蛮不予回应,率先走了出去。
“阿蛮等等我,我脚麻了,跟不上!”她踉踉跄跄,仍似同友人般撒娇。
阿蛮回头,冷眼一瞥,见她脸面手脚冻得通红,双眼如幼鹿眼巴巴祈求地望着,遂稍微放缓脚步,仍是一言不发。
“阿蛮,今日之后,我定要拔除鬼樊楼,你虽然不语,心里也定是极高兴的吧?”
谁知,阿蛮冷冰冰来了一句:“宫中的杀威棒,不比登闻鼓院留情,你尚有命走出宫闱与否,未可知!”
潘令宁霎时沉默,垂首思忖片刻,却仍扬头道:“不会,陛下若不肯处理此案,便如同上次般,无视登闻鼓院的鼓声!”
“天真!”阿蛮讥诮冷锐置词,而后不论她再说什么,都不再回应。
两人一前一后,相隔五步之遥踩过大庆殿广场,冰雪覆盖的宫道,留下浅浅的脚印。白雪皑皑,银装素裹的天地中,一黑一浅两只小小的身影,似缓慢爬行的蚂蚁,爬向那巍峨耸立的大殿当中。
何都知亦裹着披风,双手拢握立于墙头阁楼之中,虽习惯保持御前恭谨的姿态,然而皱纹耷拉的眼眸却威严聚光,流露出上位者睥睨的姿态。
梁指挥使跟随在他身边,小心请示:“这陈靖,着实让人猜不透!大官缘何让陈靖提审潘氏女?”
何都知面容不变,意味深长道:“鸟儿翅膀硬了,且试她,如何飞出丛林!”说罢转身,脊背挺直,但依然保留双手拢握的姿势,趋步游移往殿中走去。
……
大庆殿之雄伟为宫阙之最,殿庭广阔,可容数万人,便是内殿当中,也可坐席三千人。
潘令宁立于雕龙汉白玉阶之下等候传唤,只觉得眼前大殿金碧辉煌、雄壮逼人。
远看之时已觉巍峨,近看更觉得重檐歇山顶似带着吞没山河的气势,遮天蔽日重重压来,让人喘不过气。
宫殿九重开,隔扇门雕花繁复华丽,檐廊斗拱朱漆翠饰彩绘精美,便连十二根盘龙楠木柱,亦可容三人合抱,巧夺天下奇木汇尽于此。
殿角金吾卫披甲持戈,高大魁梧,肃容拱卫如神桩,小黄门屈身笼袖立在殿门两侧,等候随时传唤,却被殿中时不时传来的一声暴呵,吓得一哆嗦!
潘令宁头次入宫,谨小慎微,却还是止不住好奇四下打量,而后,忽然被殿中的喧哗声吸引。
不似宫宴的言笑晏晏,反而似是……争执声?
“此婢女,为我南院大王宗室女,贵为乡主,亦是太后跟前的红人,得太后爱宠,千里迢迢来南廷朝贺,乃代表了太后之意,却突然在汴京失踪,更传闻已遭掠埋入娼窠!
“你们南梁国,数日不予交代,如今竟妄图以一民女除狂瞽虚言,搪塞我等大使诘问,试问,南梁是置我契国颜面于何在?又置于两国兄弟邦交盟约于何在?
“哼,若南国背信弃义,我北朝亦不会善罢甘休,届时上报陛下,兵戎相见之时,可就,怨不得我等了!”
发问之人声如洪钟,气势汹汹,便是殿外风雪肆虐,也盖不住他的怒火。
潘令宁低头思忖,看来她在登闻鼓院同李判官交代的案情,已如实呈报御前,因而才有如今的这番争执。
她告发北契使团自导自演,婢女失踪案实为虚假,并呈报了北契使团遣牙人呈交与游棚歌姬的诗词为证。
她当初和玉荷发动曾经深陷鬼樊楼迫害的青楼女子,放出假消息,传北契国婢女遭鬼樊楼掳掠,当时处于两国岁币交锋中,北契国使团顺杆而爬,果然狡做为证,编排了宗室婢女失踪案,甚至在青楼传唱鬼樊楼批判词曲之时,亦煽风点火,强加几阙词,宣扬女婢失踪疑云。
后来她与玉荷设法截获了牙人手中的诗词原稿,纸笺为使节下榻的都驿馆专供用纸,她对纸张过于熟悉,轻易便能找出辨认之法,便是他们矢口否认,那原稿字迹也可以比对,他们终归逃不过。
有了这份证据,虽不能要死他们自导自演婢女失踪案,但以此为入口,调动司法查案,也足以让他们慌了阵脚。
只是如此,她操控青楼舆论,影响邦交的罪名也难以逃脱了。
可是,如若不以身入局,她如何叩见天子?鬼樊楼的冤屈何时才能伸张?
不入虎穴焉得虎子,天公已闭了眼,她只得铤而走险,才可给敌人致命一击!
殿中有人朗笑回应:“大使稍安勿躁,告发的民女到底是狂瞽虚言,还是果真有凭证,请来堂上问审便知!”
这声音,显然是崔题的,今日庭审竟是他主持?
潘令宁心悸震颤,寻思他在这桩案子当中,可起到什么诀窍之处?
在她惊疑不已之时,小黄门陡然高声传唤:“传——庶民潘令宁觐见——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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