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,不是飘下来的,是砸下来的。
辽东半岛南端的复州城郊,光绪二十六年的腊月,风像裹了碎玻璃的鞭子,抽打着灰蒙蒙的天地。夜幕沉沉压下,王家屯蜷缩在无边的白茫茫里,只剩几星昏黄的光,在糊了厚厚棉纸的窗棂后顽强地亮着,像冻僵的眼。其中一点微光,来自屯子东头一座低矮的土坯房——王秀才的私塾。
寒气无孔不入,钻过窗缝门隙,在屋里凝成一片肃杀的白雾。一盏油灯,灯芯捻得极细,豆大的火苗在结了冰花的灯罩里颤抖,吝啬地舔着屋角一小片昏黄。光线勉强照亮坑沿边几个小小的身影,冻得通红的鼻尖几乎要杵到摊开的书页上。
“晋灵公不君……”王秀才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威严,在冻僵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滞涩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长棉袍,袖口磨得油亮,端坐在一张瘸腿的方桌后,捻着稀疏的山羊胡。桌角放着一把磨得光滑的戒尺,在灯影下泛着冷硬的光。
“厚敛以雕墙!从台上弹人,而观其辟丸也!”几个半大孩子缩着脖子,跟着先生含糊地念,呵出的白气在眼前腾起,又迅速消散。声音被冻得发颤,也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敷衍。角落里,一个粗布棉袄缀满补丁的男孩,背脊却挺得格外直。他叫于学忠,小名虎子,才九岁,眉眼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静。他嘴唇无声地翕动,跟着默诵,目光紧锁着桌上摊开的那本磨毛了边角的《左氏春秋》,仿佛那薄薄的纸页里蕴藏着足以抵御这酷寒的力量。
屋外,风声骤然凄厉起来,卷着大团大团的雪粒子,狠狠摔在窗棂上,发出沙沙的、令人牙酸的声响。远处,隐隐传来几声犬吠,旋即又被风吞没,带着一种不祥的惶急。
王秀才顿了顿,目光扫过孩子们冻得青紫的脸颊和僵硬的手指,落在角落那个专注的身影上,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提高了几分,试图压过窗外的鬼哭狼嚎:“何谓‘不君’?为君者,当以仁德泽被万民,以礼义约束自身。晋灵公暴虐无道,视人命如草芥,行止荒唐,此乃失其君道!失道者,必寡助,终将……”
“砰!砰砰砰!”
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,毫无预兆地炸响,瞬间盖过了王秀才的训诫,也撕碎了私塾内勉强维持的宁静!那声音野蛮、急促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力量,不是用手掌,更像是用枪托或者沉重的靴底在撞击!
“开门!快开门!Русскиесолдаты!检查!(俄国兵!检查!)”一个粗嘎生硬、卷着大舌音的吼叫声穿透门板,震得屋顶的积尘簌簌落下。紧接着是几句更急促、更凶狠的俄语咒骂,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冰冷声响。
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。昏黄的灯光似乎也猛地一暗。孩子们像受惊的小兽,齐齐打了个寒颤,惊恐地抬起头,眼睛瞪得溜圆,茫然无措地望向门口,又望向先生。先前念书的嗡嗡声戛然而止,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和门外那催命般的砸门声。
王秀才捻着胡须的手猛地顿住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他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镇定瞬间碎裂,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掠过眼底,随即又被强压下去,化作一片沉沉的铁青。他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仿佛也带着冰渣,刮得喉咙生疼。
“莫慌!”他低喝一声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暂时稳住了孩子们濒临崩溃的心神。他猛地站起身,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,快步走向门口。那根一直放在桌角的戒尺,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攥在了手里,粗糙的木质硌着掌心。
门闩被拉开时发出的“吱呀”声,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。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狂风猛地灌了进来,瞬间吹灭了油灯!屋里陷入一片黑暗,只有门外雪地反射的微光,勾勒出几个高大狰狞的轮廓。
两个身材极其魁梧的俄国兵堵在门口,像两座移动的铁塔。他们穿着臃肿的灰色军大衣,戴着毛茸茸的皮帽,帽檐压得很低,几乎遮住了眼睛,只露出冻得通红、长满粗硬胡茬的下半张脸,喷吐着浓重的白气。肩上斜挎着的长枪(莫辛-纳甘步枪)枪管在雪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,刺刀早已上好,寒芒毕露。浓烈的伏特加酒气混合着皮具、汗液和某种牲口棚的腥臊味,随着寒风猛烈地冲进屋内,令人作呕。
其中一个高个兵,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暗红伤疤,像条狰狞的蜈蚣。他咧开嘴,露出焦黄的牙齿,用生硬的、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吼道:“点灯!快点灯!搜查反贼!窝藏者,死!”最后一个“死”字,他刻意加重了语气,同时用枪托狠狠砸了一下门框,震得整个土屋都在簌簌发抖。
黑暗和刺鼻的气味加剧了孩子们的恐惧。一个年纪最小的男孩再也忍不住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,声音尖利而绝望。旁边的孩子立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,自己却也吓得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,牙齿格格作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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