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州城阴雨连绵。李辰浩站在阊门外"漱六轩"书坊前，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。这家表面经营四书五经的老店，此刻已被衙役贴了封条，门板上"私刻禁书"四个朱红大字在雨中格外刺目。
"大人，徐天德已经押在苏州府大牢。"王勇低声报告，"从他家地窖搜出雕版十二块，正是《扬州十日记》。"
李辰浩握紧了伞柄。这部记录清军南下时扬州屠城惨状的禁书，自顺治年起就被列为"逆书之首"，私藏者凌迟处死。如今竟有人敢私刻出版！
苏州府大牢阴冷潮湿。徐天德被铁链锁在刑架上，五十多岁的身体布满鞭痕，十指被拶得血肉模糊，却仍挺直腰背。
"徐掌柜，"李辰浩示意狱卒退下，"何苦为前朝旧事搭上性命？"
书商抬起肿胀的眼皮："大人可曾读过《十日记》？"不待回答，他便嘶声背诵："'四月二十五日，北兵入城，扬州知府任民育自缢...二十六日，街衢积尸如山，妇女投井者不计其数...'"
李辰浩沉默。他当然读过。在武英殿的密档中，这部由幸存者王秀楚所写的日记被装在铁匣里，封皮上贴着"永禁"二字。
"徐某不过想让后人知道真相。"徐天德咳嗽着吐出一口血痰，"这也有罪？"
"你可知这书牵连多广？"李辰浩压低声音，"朝廷已经盯上复社旧人。"
书商瞳孔骤缩。李辰浩知道戳中了要害——复社是明末江南文人集团，清初被严厉镇压，但其思想一直在暗中流传。
"大人..."徐天德突然挣扎着前倾，铁链哗啦作响，"沈园...沈明德与此事无关！求大人..."
李辰浩眼中精光一闪。沈明德，苏州名士，其祖父沈寿民正是复社领袖之一！
离开大牢，李辰浩立即带人赶往沈园。这座看似普通的江南园林，门楣上却刻着不寻常的纹饰——一株被雷劈过仍顽强生长的老梅，正是复社当年的标记。
沈明德正在书房作画。见官兵闯入，这位四十出头的文人镇定地搁下毛笔："李大人夜访寒舍，可有要事？"
"沈先生，"李辰浩直视对方，"徐天德已经招了。"
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从沈明德眼中闪过，但很快恢复平静："徐掌柜？可是印错别字被拿的那个书商？"
李辰浩不再多言，命人搜查书房。表面上看，架上全是《四书章句》《朱子语类》等正经典籍。但当他挪开一册《近思录》，后面的暗格应手而开——里面赫然是《扬州十日记》的手抄本，以及几封与佟世南往来的密信！
"沈先生还有何话说？"
沈明德长叹一声，从容整理衣冠："既然如此，沈某只有一言相告——"他突然压低声音，"《十日记》已在江南流传千册，杀得完人，灭不尽文！"
正当衙役要给沈明德上镣铐时，李辰浩突然发现书案上的画作有异——那幅未完成的墨梅图，枝干走势竟与佟世南密信中的暗记一模一样！他猛地掀开画纸，下面压着一张名单，记录着江南各地藏书人的姓名。
"带走！"李辰浩厉声道，同时悄悄将名单藏入袖中。
回到驿馆，李辰浩在灯下细读那份名单。上面不仅有文人学者，还有茶商、盐贩甚至几个地方官员。更令人震惊的是，名单背面还记着一串日期——正是各地秘密诵读《十日记》的聚会时间！
"大人，"王勇慌张闯入，"刑部派人来提沈明德，说要连夜押往京城！"
李辰浩心头一紧。若沈明德被押往刑部，必会牵连出名单上的所有人，届时江南必将血流成河！
他当机立断："备马，我要先审沈明德！"
苏州府大牢灯火通明。沈明德被单独关在重犯牢房，见李辰浩进来，竟微微一笑："大人是来救我的，还是来杀我的？"
"救江南文人。"李辰浩直截了当，"刑部的人已在路上。"
沈明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，随即了然："大人想要名单？已经给您了。"
李辰浩取出袖中名单："这个？"
"不，"沈明德摇头，"是画里的。墨梅第三枝的结节..."
李辰浩恍然大悟。那幅墨梅图的枝干结节位置，对应着江南各府县的方位！这才是真正的藏宝图！
突然，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沈明德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小印塞给李辰浩："文心不死，薪火相传。大人若念天下读书人..."
牢门被推开，刑部郎中赵德全带着侍卫闯进来："李大人，部里有令，此犯即刻押解进京！"
李辰浩不动声色地将玉印藏好："本官刚审完，正要写奏章。"
赵德全拱手："不劳李大人了。此案重大，当由刑部直接审理。"他一挥手，侍卫粗暴地拖起沈明德。
沈明德被拖出牢门时，突然高吟："'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...'"这是苏轼悼亡妻的词，但在场文人都明白，他悼念的是八十年前扬州城的十万亡魂。
三日后，李辰浩在返回京城的船上取出那枚玉印。对着阳光细看，印纽是只破茧而出的蝉，底部刻着"文心不死"四个篆字。更奇妙的是，当他将印身浸入热茶，表面竟浮现出细如发丝的纹路——是一幅微缩的江南地图，标注着十几个藏书点！
"大人，"王勇忧心忡忡，"这次《十日记》案牵连甚广，会不会..."
李辰浩望向运河两岸的点点灯火："王勇，你读过《左传》吗？'崔杼弑其君'，太史兄弟前赴后继，连死三人仍要直书。历史，终究是杀不尽的。"
船头破开水面，月光如洗。李辰浩想起沈明德被拖走时坚定的眼神，想起徐天德血肉模糊却仍挺直的脊梁。这些文人用生命守护的，不仅是八十年前的惨痛记忆，更是"秉笔直书"的史家精神。
他握紧玉印，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。朝廷不会满足于抓几个文人，真正要打击的，是整个江南的士林清议。而这份沉甸甸的传承，如今落在了自己肩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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