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州城的夏雨来得急去得也快。李辰浩刚走出巡抚衙门，雨后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。忽然，衙门前石阶上一阵骚动，几个衙役正拉扯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。
"大人！冤枉啊！"那人操着浓重的闽南口音，挣脱衙役跪爬过来，"求大人为长崎清商做主！"
李辰浩示意衙役退下，打量这个不速之客。男子约莫五十岁，面黄肌瘦，额头有一道狰狞的疤痕，双手布满老茧，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商人。
"你是何人？有何冤情？"
"小人王相卿，漳州龙溪人，在长崎做丝绸买卖二十年。"男子重重磕了个头，突然扯开衣襟——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布满鞭痕，有些还在渗血，"大人请看！这是岛津藩的武士打的！"
李辰浩瞳孔微缩。那些伤痕纵横交错，明显是用特制的多尾鞭抽打所致，有几处已经化脓。
"起来说话。"他扶起王相卿，"去里面细说。"
后堂内，王相卿捧着热茶，颤抖着讲述长崎清商的悲惨处境。自康熙年间海禁松弛后，数千闽浙商人定居长崎，形成"唐馆"商业区。以往虽受限制，但尚能谋生。去年起，掌控长崎的岛津藩突然加征二十余种新税：
"口钱银"——每个清商每月缴一两；"船税银"——每艘清船靠岸缴五百两；甚至还有"辫子税"——留辫子的清商每人每年缴十两...
"去年腊月，小人因拖欠'店例银'，被当街鞭打三十。"王相卿老泪纵横，"同乡陈阿大更惨，因抗议税吏强搜女眷，被活活打死在唐馆门前！"
李辰浩握紧拳头。他早听闻日本锁国后对外商严苛，却没想到清商处境如此艰难。
"为何不回国？"
"回大人，"王相卿苦笑，"海禁时我们这些'住番'商人被视为叛民，回来要杀头的。如今虽开四口，但长崎不在通商之列..."
李辰浩心头一震。这正是海禁政策的恶果——朝廷视海外华商为"弃民"，任人欺凌！
"你有何证据？"
王相卿从怀中掏出一本染血的账册："这是岛津藩的税单抄本，还有唐馆二十七家商联的联名血书！"
账册上的数字触目惊心：去年一年，长崎清商被盘剥的白银高达一百二十万两！更令李辰浩震惊的是，税单上盖着"岛津家藏"的朱印，旁边还有一行小字"按例转澳门圣保禄银库"。
澳门？葡萄牙人？李辰浩脑中闪过一个念头——这与之前查获的鸦片走私案、战舰破坏案是否有关联？
"王老板，这'澳门圣保禄银库'是何去处？"
"小人也不甚清楚。"王相卿摇头，"只听说是岛津藩与夷商交易的地方。长崎收的银子，十成有六成要运往澳门。"
李辰浩立刻派人请来通晓日本事务的师爷陈明远。这位老秀才年轻时曾在长崎经商，后来因不堪盘剥回国。
"大人明鉴，"陈明远颤巍巍地说，"日本《华夷变态》一书将清商归为'外夷'，不受其国法保护。岛津藩此举，是吃准了朝廷不会为'弃民'出头啊！"
李辰浩拍案而起："荒谬！我大清子民，岂容倭奴欺凌？"
他当即写就奏折，建议以断绝日本铜贸易为要挟，迫使幕府约束岛津藩。朝廷很快回复：授权李辰浩全权处理，但不得动用武力。
十日后，日本幕府派出的目付（监察官）松平忠义抵达福州。这个留着月代头的武士态度倨傲，见面就质问："大清为何威胁断铜？此乃两国百年贸易！"
李辰浩不慌不忙，命人抬上十个大箱子："松平大人请看。"
箱中全是账册、血书和伤者画像。最触目惊心的是一幅长卷，描绘清商在长崎被当众鞭打的场景。
"若幕府不能约束岛津藩，"李辰浩冷声道，"大清只好停止购铜，转购吕宋铜。届时贵国每年将损失三百万两白银！"
松平忠义脸色微变。日本财政依赖对清铜贸易，若真断绝，各大名藩都将陷入困境。
"岛津家征税乃其藩内事务..."松平还在强辩。
"是吗？"李辰浩冷笑，"那为何六成税款流入澳门葡萄牙人手中？松平大人可知，葡萄牙正与英国争夺印度，急需军费？"
松平忠义闻言，额头渗出冷汗："李大人如何知道..."
"我还知道，"李辰浩逼近一步，"岛津家与'那位大人'的秘密协议！"
"那位大人"四字一出，松平如遭雷击，手中折扇"啪"地落地。他慌忙捡起，却已掩饰不住惊慌："李...李大人何出此言？"
谈判持续三天。最终，松平忠义不得不妥协：幕府将下令岛津藩取消针对清商的歧视性税收；允许清商在长崎设立自治会；遇纠纷由唐通事与奉行所共同审理。
签约当晚，李辰浩设宴款待松平。酒过三巡，这个平日严肃的武士也松了口："李大人，此事背后水很深。岛津家不过是棋子，真正下棋的是..."
他突然警醒，急忙改口："总之，大人见好就收吧。"
李辰浩不动声色，却在心中记下：松平差点说出的，很可能是"那位大人"的真实身份！
次日，福州城突然爆发反日风潮。茶行老板当众焚烧日本铜器；书院学子张贴"诛岛津、护清商"的揭帖；更有甚者，码头工人拒绝装卸日船货物。
"大人，要制止吗？"王勇请示。
李辰浩摇头："民气可用。"他深知，这种民间施压能让日本使团感受到压力，不敢在协议执行上耍花招。
王相卿离开福州那日，长跪码头，向李辰浩连磕三个响头："大人恩德，长崎三万清商永世难忘！"
李辰浩扶起他："本官份内之事。王老板回去后，可转告乡亲们，朝廷没有忘记海外子民。"
望着渐行渐远的帆影，李辰浩思绪万千。长崎事件虽暂告段落，但更大的谜团仍未解开："那位大人"是谁？为何要指使岛津藩盘剥清商？澳门葡萄牙人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？
海风送来远处渔歌，李辰浩握紧腰间佩剑。他隐约感到，所有这些线索，正编织成一张笼罩东南沿海的大网。而破网的关键，或许就在那个神秘的"Z"字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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